Nostalgia4ever

那些累的像狗一样的日子,因为身体里加持了梦想而变得五光十色。

周裕隆:

不死鸟

摄影:周裕隆

拍摄这组照片的缘起,来自杂志社编辑对我一组cosplay 作品(《1912》)的兴趣。我和编辑拟定了几个已经过世的人,假定他们还活着,我们要给他们拍一组照片,做一个专题。

 

但是这些人毕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。这种“再生”式的摄影成为了一种摄影之外的制造。通过电脑手段,将摄影对“可见事物的现实复制”,变成对某种梦想的再造。而“摄影”在这个过程里成为了自身的悖论。他们真的还活着吗?仿佛我“拍摄”到他们,于是,他们还“活着”。


我喜欢“不死鸟”这三个字,英文译作Phoenix,也就是凤凰。不死鸟和凤凰很相似,它们都与太阳或者火有某种关系,并且都瓜葛着自由、强大与永生。


在古希腊神话里,不死鸟以乳香为食。在降生的五百年后,它会在棕榈树的顶端为自己筑巢。然后衔来肉桂、甘松等香草,引火自焚。在死亡的瞬间,烈火中会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,并同样拥有五百年的生命。这只新生的不死鸟长大后,就会把巢穴的灰烬从树上衔起,飞往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城,放置于太阳神庙。不死鸟就在这样的反复重生里得到了永恒不死。

 

在古代的“天方国”,即今天的阿拉伯世界,也有一种叫做“菲尼克斯”的神鸟,它在烈火中燃烧自己,变成新的生命。古代荆州人以火神祝融的后裔自居,亦有关于凤凰自焚涅槃的传说。

 

自古以来,人类在延长寿命的期许中做足了努力。每个人都有延续生命的愿望,可终会迎来死亡的那一天。没有人能够证明自己亲历了真正意义上的“重生”。只因为从未亲历,所以难以相信。

 

于我而言,这种宗教般的期许充满无比的诱惑力。我假定每个人也许已经生活在“重生”的当下。我们的性格和记忆,与先知和无数科学家哲学家研究的课题一道,在大脑的深处,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。我相信那一定是某种超越了现世智慧的体验,在那里,我们的确从来没有死亡。

 

不死鸟燃烧掉陈腐,换回另一个自己。不论多少个五百年,它都在它的意志里,任由世界变成任何样子,那真的是一种无上的自由。它的巢穴成为了它诞生的地方,亦是它“父母”的坟墓。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:“自由,并不始于双亲被遗弃或者埋葬的地方,而是始于他们不存在之处”。不死鸟从前世的身体里飞起来,飞去属于它的自由的世界。

 

设置一本《庄子》在本拉登的手中,算是我对自由的某种象征的理解吧。拉登的生命,与他的“巢穴”一起灰飞烟灭。而他真的“离开”了吗?拉登之“自由”,不论善恶,真的消失了吗?

 

本拉登是我最早想到的人选。“拍摄”,让本拉登重新回到人间。和世界每时每刻发生的大小战争一样,他如菲尼克斯神鸟一样重生,或者,他从来没有死。

 

我不相信不死,但我相信重生。于我而言,不死鸟死亡的意义,便在于重生。仿佛哪吒将生命还给父母,在世人的唏嘘里,悄无声息地化作三头六臂。

 

梅姐带着对婚姻的遗憾西归。照片里的梅姐,手里拿着一支婚纱发卡。我们在各种耳濡目染的八卦里,阅读一个人终其一生的故事——“念子实多,抱恨如何”。假如她今天在世,是否已经满愿?我有幸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拍到了真实的她。那时梅姐顶着她那最具标志性的发型。身材削瘦。记忆中,她笑着面对镜头的样子至今依稀可辨。而今她已离开我们十年整。我想,假如一个人在死亡之后真的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,也一定能够重新整理过往吧。

 

可是对于活着的我们而言,过往又是什么呢?我们看不见,也摸不到。它们不过是一纸泛黄的照片,或者依稀难辨的录音。它们以记忆的名义,左右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。它们渐行渐远。如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,也在一瞬间成为历史。

 

在最初拟定人选的时候,我列出了包括乔布斯在内的几十人。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模特,便放弃了。黑泽明如果活到今天,应该一百多岁了。他是否还能坐在摄影机前继续制造他的电影呢?我常常想起《梦》里面那只突然转过身体的狐狸,充满警惕地盯着观众。在那个瞬间,我和电影中的小男孩儿一起,走进黑泽明的梦境之中。一个导演以这部电影结束他的人生,真是完美。

 

我多么渴望在我的镜头里,将这些逝者重新带回现实。可是照片毕竟是镜花水月,离开的就是离开了。我不知道这组片子我是否还会继续拍下去。生活中每一天都有熟悉的人离开我们。他们或被一些人敬佩,或被一些人厌恶,却都以不同的方式踏入相同的一扇门。门的那边,等待他们或者我们的,没有人知道。

 

今天是十月十日,是梅艳芳的生日。如果她还在世的话,刚好五十岁。写下这篇文字,顺以纪念梅姐,也送给所有往生的人。

 

2013年10月10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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